穆荣与白盼玉成家以后,黄香惠把家搬回了长青村,和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姚锦枝虽心存芥蒂,但面上并没难为这个亲家母。自从添了小孙女,姚锦枝往儿子家来得勤了,抱着小家伙稀罕不够。
一天傍晚,姚锦枝又来看小孙女,进院就看见香惠从外屋门里拎出个猪食捅,把烀好的猪食倒入槽子,她并未急于进屋,跟亲家母拉起话来:“亲家母呀,你怎么不张罗寻亲呢?”香惠把猪食瓢伸进槽子半稀的汤食里,刚搅动两下,那寻食的大花猪急切地探进头歘歘起来:“我去哪里寻亲啊。”姚锦枝说:“你可是日本根儿,有不少战后遗孤都回国了,你也应该回去看看。”香惠漫不经心地说:“回不回能咋,啥都不耽误。”
那头花猪吃得起劲儿,竟把一只前蹄探了进槽子,香惠用猪食瓢敲了敲槽沿,叨叨说:“没有跟你抢的,慢慢吃。”姚锦枝还在旁边看着,问道:“那边还有啥亲人吗?你父亲应该还在吧?”香惠直起身子,摇摇头说:“是啥情况都不知道哇!老黄头活着的时候说过,我父亲被强征入伍不久就赶上东北跑老毛子,说我日本国那边还有个大姨。咳,多暂有消息多暂再说吧!”姚锦枝十分肯定地说:“我看你在这边待不长,回国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说完,去屋里稀罕小孙女去了。
没过多久,果然来了消息。香惠在日本的姨叫庆野节,她委托三姓探亲团的高桥团长帮忙打听妹妹和外甥女的下落,高桥是遗留在三道梁子的日本战后遗孤,回来探亲时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香惠,并捎来一封信。看完信,她内心却无法平静了。高桥提示道:“如果想回日本探亲,就找村里老人帮忙证实日本身份,咱小时候胳膊上种过‘牛痘花’也能印证身份。如果想在日本定居,必须有中国养父母的签字,不然会受到那边的限制。有意愿就提出申请,政府会积极安排。”临走,又回头补充一句,“我已经决定带全家十几口人到日本富山定居,这叫落叶归根。”
高桥的话让香惠活了心,她看着女儿那漂亮的幸子衫,忽然问道:“妈如果回日本定居,你去不去?”白盼玉摇摇头说:“我已经成家,不可能撇下大锛髅和孩子,将来偶尔去一次两次也只能是与你短期团聚。”香惠说:“那我先过去看看吧,定不定居再定。”
香惠在牛棚给老黄牛喂草料,并没有觉察到有人来。“妹子,就你一个人在家?”忽听见黄士魁的声音,忙回身喜笑道:“哎哟,是魁子哥来了?啊,小两口都不在家,给我办事去了。”黄士魁抚摸着牛头,搭话说:“看妹子侍弄牛多精心,比我这老爷们儿强,我就不愿意伺候牲口。”说话时回头认真看了一眼这个寡居的女人,觉得那笑容笼罩在夕阳的光照里还那么妩媚动人。香惠抿了抿耳边的一缕鬓发:“咳,精心有啥用,这老牛闲时只会倒嚼儿,也不领我这份人情。你不是上长发村了嘛,金三角那块地保住没?”黄士魁说:“咳,别提了,索良不了解实际情况,瞎放一炮,人家非要验地,结果咱亏了十六垧。”
香惠两手往蓝围裙上擦擦,接着说,“这世上的事儿很少有两全其美的,也不可能可自己心红。按理说,当初开的荒地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人家往回要也正常。总算还保住那些呢,要是都让人要回去也干瞅着。这就说明啥,说明是你的终究还是你的,不是你的想要长期拥有也是不可能的。”黄士魁咀嚼着这番话,总觉得那话里大有隐意。
老黄牛把头探进食槽,吃草料的声音欻欻作响。
黄士魁盯着老牛的眼珠子,觉得那眸子有几分忧虑似的。他问:“听说日本国有消息了?”黄香惠说:“信是我姨捎来的,都翻成了中文,信中管我叫香惠子,说当年我们家是随开拓团迁移到中国东北的,说我父亲被强征入伍去补充兵员,赶上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成了俘虏,被关押在苏联两年多。后来因身体患病遣送回国。不久又重新组成了家庭,却再也没生出一男半女,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我姨说她很想见到我,说她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希望我这个外甥女能回国,生活上有难处他们会帮着解决。还告诉我具体地址,是什么滑川市几丁目几番地。”黄士魁说:“哦,总算是联系上了,信息还这么详细,我替你高兴。”香惠却说:“其实我也挺矛盾,没有信儿我心里盼;有了信儿我还舍不得。你说打小在这边长大,回去语言不通,又没啥技术,可咋生活呢?”黄士魁劝她:“能回还是回吧,虽然那是个小岛国,条件应该能比咱这农村好些。回去时间一长,慢慢就适应了。”又问啥时候动身,香惠说手续办完就走。黄士魁发现香惠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忙说,“我就是听了点儿消息,过来打听打听。没啥事儿那我走了,有啥事儿你言语一声。”
老黄牛一边咀嚼一边摇晃着头颅,把项圈下的铃铛晃得清脆作响。
见黄士魁转身要走,香惠忽然从后面拦腰抱住,把脸面贴在他后背上,喃喃道:“哥,别走……”黄士魁急忙四顾,慌乱地说:“妹子,快松开,想别人看见,好好的,可不能乱了根本。”香惠把他抱得更紧了:“从那次以后,你始终回避我,我有时想你想得心焦!我要回国,往后怕是见面都难了。现在,除了这头会叫的牲畜,没有人,咱就不能……”黄士魁没有挣脱,心里却翻江倒海:“那次咱都喝多了,可不敢错上加错啊!”香惠只好松开手,咬着嘴唇说:“你走吧,我怎么能影响你平静的生活呢,你看我,这是又中什么邪了。”看黄士魁走出大门去,开口又想喊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忽然心头一酸,竟落下泪来。
老黄牛发出低沉的哞哞叫声,像是同情女主人而发出的悲鸣。
三天后,办完回国手续,黄香惠提着一把镰刀,独自一人去了一趟葫芦沟,在沟帮一片并不平整的荒地环顾搜寻。只见野草随风起伏,飞鸟尽情穿梭,却分不清何处是埋葬她母亲的坟包,孤独悲郁的心情如一株大叶蒿子无人体谅。自从搬回长青村居住,她时常会来看一看,每一次都会立在这片荒地里叨咕好一阵才离去。
启程回国的日子到了,白盼玉和穆荣帮着提包裹走到院子里,黄士魁、艾育梅、姚锦枝等人都来相送了。艾育梅上前问:“这说走就走啦?”香惠说:“今天到县里,然后到省城换车上大连,从大连坐飞机……”到了大街上,香惠含着泪水恋恋不舍地和众人一一道别。艾育梅说:“香惠,想这边了就回来看看!”香惠说:“难说了,我想我会回来的,毕竟这里有我的牵挂。”姚锦枝催促:“时间不早了,该上车了,别去晚了错过了长途客车。”香惠这才上了穆逢时等候多时的老牛车,女儿女婿也上了车,说要送到公社客运站。老牛车向南村口驶去时,香惠不停地向大家挥手,见送行的亲友越来越远了,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簌簌下落。
长青村西杂树林北头是一片松树林,经历几十个春秋早已成材。黄三怪经请示公社同意,将这片人工林砍掉,卖给村民。用大喇叭通知,间子长五米以上的三元一棵,五米以下的两元一棵。艾国林来长青村串门儿,正好遇见砍伐松树林,很是心疼:“这是我1955年带领大伙栽的,说砍就砍了,可他妈白瞎了。”黄士魁说:“砍就砍吧,省着公社有的干部总惦记着。”仅大半天的工夫,松树林就化做了平地。黄士魁砍了六十六根,一趟趟往家扛,一对双棒兄妹也往回抬。艾国林帮着用镰刀进行简单修理后,堆在院子里。
黄士魁用这松木找木匠砍了房架子,又用扒马号得来的红松破成板子方子打了门窗,雇一辆解放牌汽车拉到奇谭市。不久,在母亲家东边宋家房号旧址新盖了三间石头座大坯墙铁皮瓦盖的房子,装好瓤子后,梁顶子结束了租房历史,搬进了新居。
金书山听贾大胆说大队要解散机车组,特意去找黄三怪核实。路过老神树时,小学校放午学,孩子们作鸟兽散,他看见三个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探讨算术题,其中一个是自家金玺。姚老美富态的圆脸对公冶山浮现出古怪的笑意:“来来来,仙儿给预测一下,那三个孩子将来能考出去几个?”公冶山没说话,却颤颤着山羊胡子古怪地笑了,随即神秘兮兮地伸出一个食指。
众人正不知这是何意,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这一根手指倒叫我想起一个故事。在早,有三个秀才进京赶考,路过一个卦摊请先生推算前途,那先生也是伸出一个手指。别看这只是一个手指,却能解释多种结果:考中一个,另两个没戏;一人落榜,有两个考上;一同考中,没一个落榜的;一同落榜,都没考上。”姚老美恍然大悟:“哎呀,这算命先生挺厉害,会多头堵哇!”众人也纷纷附和。张铁嘴儿说:“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样子,算命先生都能用这个‘一’圆了自己的说法啊。”姚老美看着公冶山瘦削的脸,故意问道,“你也伸出这一个手指,莫不是也多头堵吧?”公冶山不予置否,讪然一笑。
看见金书山走过来,张铁嘴儿说:“这人哪,从小看到老,别人能不能出息不好说,那金玺肯定能出息。咋说呢,这孩子心善,就头几天检豆腐,他看我岁数大,帮我端盆把我送家去了,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这么有敬老之心将来定能得好。”说得金书山眉开眼笑的,那小蒲扇似的元宝耳朵又翘了翘。公冶山说:“金家老一辈人太熊,书山这一辈可是彻底翻烧了,下一代肯定会比这一代更好。”
金书山心中有事,不再闲扯。到了黄三怪家,直接探问:“我听说大队要将副业队和机耕队都解散,机车和五铧犁作价卖给个人?”黄三怪笑了,并不急于回答,招呼他坐到炕桌前,倒了两盅小烧,就着炒干豆腐和花生米喝起来:“老金姐夫不光是来核实消息的吧?你有啥想法?”金书山呷了一口酒说:“我有一个事需要你帮我,我们机车组替大队经管金三角土地三年,有两年年成不好,亏了一万多,拉下的外债都冲我这个机车组长说话呢,你得主张大队给我平坑。”黄三怪转了转黄眼珠说:“老金姐夫你放心,大队不能亏待个人,我能帮你圆这个事儿。”说得金书山眉眼藏不住笑:“我就是跟三怪对劲儿。”
黄三怪把酒端起来,又说:“拖拉机车头和五铧犁折旧作价四千元,你觉得咋样?”抿酒时还观察金书山的表情。“这可是个香油,当初光一个车头还一万五千块呢,现在咋说也值五千元,五铧犁和轻重耙等于是白给的。”金书山断言,“不过一把薅能拿得出这么些钱的也没几个。”黄三怪盯着金书山微凹的眼睛,告诉他:“先交两千元,余下的一年后交齐。”又补充说,“是贾大胆这么要求的。”金书山哦一声:“咱俩是两姨弟,你俩是姑表弟,有他要的,就到不了别人手了。”说完闷闷地抿了一口酒。“我不打算处理给大胆。”金书山听黄三怪随口说出这句话颇感意外:“为啥?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嘛!”黄三怪夹了几粒花生米,嚼了嚼:“大胆有勇无谋,怕经管不好拖拉机。”
姚锦朵上前添菜插话说:“三怪就惦记着老金姐夫,打算把机车便宜留给你,库房外卖。”一听这话,金书山眼前一亮,端起酒杯与黄三怪碰了一下。两人话语投机,喝得痛快,杯中二两半小烧不一会就喝见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