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褪去,车间里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被抽空后的平静。
那根创造了奇迹的碳丝被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如同圣物。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丝是出来了,但丝只是丝。”李卫国沙哑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他用油腻的袖子擦了擦脸,“下一步,织布,制备预浸料,然后进罐子。”
他口中的“罐子”,是车间另一头那个更加庞大的怪物——热压罐。一个直径超过三米,长达十米的庞然大物,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它的任务,是利用高温和高压,将浸润了树脂的碳纤维布“烧”成最终的构件。
“这位是沈青云,沈工。”李卫国介绍起身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戴着金丝眼镜,与车间里的油污格格不入。他是复合材料领域的专家,专门负责成型工艺。
沈青云推了推眼镜,对着杜宇泽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表情很平淡,似乎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胜利无动于衷。
“小杜是吧?纤维性能不错。”沈青云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教科书式的严谨,“但纤维是死的,树脂是活的。热压成型是化学和物理的舞蹈,温度、压力、时间,任何一个参数的微小偏差,结果都是灾难。”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车间都在为这支“舞蹈”做准备。
T300级的碳丝被送入织机,在工人们近乎虔诚的操作下,被编织成一张张平整光滑的黑色布料。随后,这些布料被送入涂胶机,均匀地浸润上琥珀色的环氧树脂,变成了粘手的“预浸料”。
最后一步,是铺层。
在一个巨大的模具上,工人们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预浸料按照图纸要求的角度,一层,一层,再一层地铺叠上去。他们要制作的是一个飞机的平尾,一个对强度和气动外形要求极为苛刻的部件。
“铺层角度零度,九十度,正负四十五度交错。注意搭接区域,绝对不能有空隙。”沈青云像个监工,来回巡视,不断发出指令。
一切准备就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模具被缓缓送入热压罐。
“关门。”
沉重的罐门在液压装置的推动下闭合,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锁死。
“工艺参数按照我设定的曲线来。”沈青云走到控制台前,熟练地输入一连串数字,“升温速率每分钟两度,到一百二十度保温两小时,然后升压到六个大气压。这是最经典,最稳妥的固化工艺。”
控制台的屏幕亮起,温度和压力的曲线开始缓慢爬升。
这一次的等待,比拉丝时更加磨人。热压罐里悄无声息,不像碳化炉还能听个响动。所有人只能盯着屏幕上那两条枯燥的曲线,一等就是数个小时。
杜宇泽站在人群外。
【请求接入热压罐控制系统。】
【权限不足。】
【……】
杜宇泽没有再尝试。他只是看着那两条平滑上升的曲线,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教科书里的例题。可现实,从来不是例题。
漫长的固化周期终于结束。
排气阀打开,罐内的高温高压气体发出尖锐的啸叫。当罐门再次打开时,一股树脂固化后的特殊气味弥漫开来。
模具被拉出,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平尾构件的外表看起来完美无瑕,黑色的碳纤维纹路在灯光下流淌,充满了科幻感。
“脱模!”李卫国下令。
几个工人立刻上前,用专用的工具开始分离构件和模具。
“啪嗒。”一块巴掌大的碎片从构件边缘剥落下来,掉在地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李卫国冲过去,捡起那块碎片。它很轻,但入手的感觉不对。他用手指一捻,那块本应坚如钢铁的复合材料,竟然像酥饼一样,分成了好几层。
分层!
一个工人用撬棍在构件表面轻轻一敲,发出的不是清脆的金属声,而是“噗噗”的闷响。他加大力气,构件表面竟然被敲出了一个凹坑,露出了下面一层层的干涩纤维。
大面积分层。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这件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平尾,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废品。
车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前两天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绝望。
“怎么会这样?”老王的嘴唇哆嗦着,“布是我们亲手织的,料是我们亲手铺的,怎么会……”
“是树脂!肯定是树脂有问题!”一个技术员喊道,“流动性太差,没有浸透纤维!”
“不可能!”沈青云立刻反驳,他的脸涨得通红,“这批树脂的合格证我看过,所有指标都在范围内。我的工艺曲线也是完全按照材料手册来的,不可能出错!”